3.油碟_病树与烂柯人
新笔趣阁 > 病树与烂柯人 > 3.油碟
字体:      护眼 关灯

3.油碟

  倪芝有心再问,吃得心不在焉。

  说起提起别人伤心事,她这些天做得也不少。

 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,这种群体性天灾,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。

  再加上时间久了,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,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,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。

  倪芝只当普通前来悼念者,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,像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,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,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,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。

  不一会儿来了新来的客人,大伟出来招呼。

  上完菜又给一圈客人都加了汤,最后到了倪芝这桌。

  大伟问倪芝“美女,怎么样,我们老板告诉你了吧,不是我骗你,真没有红油抄手。”

  倪芝勾唇笑“是我记错了店。”

  火锅热腾腾的气蒸得她面色微红,显得不似刚才那么冷艳。

  倪芝看他拎着笨重的铜制大壶,用眼神示意了一下。

  “坐”

  大伟还有点犹豫“不的了。”

  倪芝又笑了笑“我一个人吃火锅,你要不介意陪我聊两句。”

  大伟听到这话就把铜壶放到了地下。

  说实话,一个人吃火锅还是挺稀有的。

  倪芝问得看似随意“你们老板四川人呐?”

  大伟点头“当然了,我们正宗的四川火锅。”

  “四川哪儿的?”

  “好像是绵阳的吧。”

  倪芝心里咯噔一下。

  她最近资料背的滚瓜烂熟,绵阳游仙区属于41个较重灾区之一。

  倪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营业执照是哪年的。

  “你还蛮了解的嘛”

  大伟理所当然“是啊,我都在这儿干三年了。”

  倪芝奇怪“上次来没看到你。”

  “那是前俩月了吧,我回牡丹江了。”

  他刚瞥见倪芝的蘸料,寡淡得很。

 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“美女,你这是重庆油碟的吃法,我们老板说了,四川火锅要陪四川蘸料要,我调的油碟嗷嗷好吃。”

  倪芝先前心思不在这上,就只开了麻油罐随便丢了蒜泥进去。

  见他跃跃欲试,倪芝伸了手把自己油碟推了过去。

  桌子上的调料齐全。

  大伟一手拿耗油一手拿醋一起往里倒,眉飞色舞地给她解释“你看醋可以解辣去膻,耗油是提鲜味的。”

  他又挖了一勺花生碎“加花生碎口感最好了。”

  最后挖了一勺香菜,问倪芝“你吃香菜吗?”

  得到倪芝回答他才放下去。

  得意洋洋地推回给倪芝“你尝尝。”

  倪芝搅匀了,就用筷子蘸着在嘴里嘬了一口。

  “好吃。”

  倒不是违心,确实不错。

  倪芝还刚想继续问他,就有新客人进来。

  嬉嬉闹闹一行五六个人。

  大伟又去忙乎,把一张四人桌同两人桌拼了起来。

  经过了刚才的调油碟,大伟自觉已经跟她熟了,忙完就坐回倪芝对面。

  倪芝继续刚才的问题“你们店开了几年了?”

  大伟想了想“好像快十年了吧。”

  他说完又觉得确实是个很久的岁月,叹了口气“老板太佛了,从来不宣传,很多人都吐槽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。不然我们店生意这么好,早能开分店了。”

  倪芝想了想陈烟桥那副模样。

  上次见他还算勤快,店没开门时候一个人炒火锅底料,腿脚不好还一趟趟搬东西,甚至还要同送菜的老伯抢,但他身上不见什么商贩的气息。

  倪芝接话“今天你们门口不是挂了个牌子,名儿还挺别致。”

  “不是”大伟压低声音,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“那是我们老板伤心事,每年这时候都要挂牌子挂个两三天,你千万别跟他提。”

  “哦,这么回事”倪芝很识相地点了点头。

 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写论文的敏感,此刻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五成以上。

  四川绵阳,十年前开的店。

  每年只在这个时候挂个两三天的“凭吊”牌匾。

 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,好像这人这事儿是因为田野无形中的牵引,专门送到她面前来的,都由不得她不好奇。

  都接近打烊时间,不见陈烟桥从厨房出来,连刘婶都摘了围裙拎了包,同大伟打了个招呼先走了。

  她更慢吞吞地吃,一边同大伟聊天。

  他只偶尔起来给客人收个钱或拿个饮料。

  东北男人哪个不是能贫能侃满嘴跑火车,没一会儿大伟就说的唾沫横飞面红脖子粗。

  “那天店里来了一对儿小两口,吃着吃着就吵起来,直嚷嚷。说什么给丈母娘的东西少了,那男的也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,扯些什么她太费钱。还不是我,嘁哩喀喳三下两下就把他俩说明白了。我上去就跟那男的说,大哥你别扯这些没用的,男人就是给女人花钱的,不养媳妇儿养谁,我说大姐你也是,不带这么说话的,自个儿男人,你要他掏钱,得让他心甘情愿不靠谁嗓门儿大,回去给他松松骨洗洗脚大老爷们儿一舒服了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。”

  他问倪芝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
  最后一桌的那五六个人喊了一声“老板结账。”

  陈烟桥又是那副懒懒的姿态,从厨房出来去柜台拿他们的单。

  看见大伟还在眉飞色舞得拿手机显摆:“你玩游戏不?我有个哥们儿搞直播的,有空就带我飞,我俩一起玩时候那潜艇飞机大炮,可不满屏。你看我胜率,是不是老厉害了?要不要加个好友,下次一起玩一把。”

  陈烟桥收完了钱才转向大伟“你该下班了。”

  “我们要打烊了。”这话是对倪芝说的。

  大伟被打断,还继续管倪芝要联系方式。

  陈烟桥喊他“大伟”

  “桥哥咋的?”

  陈烟桥直言“她看不上你,”他顿了顿“回家吧。”

  “桥哥你开什么玩笑,我长得又不磕碜。”

  “还不走?”陈烟桥本来就不苟言笑,这回直接板了脸。

  大伟疑心惹了老板不悦,但还不死心,用口型低声说“美女下次来找我玩啊。”

  他去柜台下面的柜子里拿了自己的帆布包。

  “桥哥,那我先走了?”

  陈烟桥在整理架子上的饮料,看也没看他。

  “回去小心点儿。”

  陈烟桥整完架子从旁边拎了扫把出来,弯着腰,把地上扔得纸巾团儿和其他垃圾都拢簸箕里头,有一团污渍似乎扫不去,他又蹲下去用扫帚尖戳了半天,他蹲下时候动作极慢,用手抚着右膝半蹲,只有左膝全蹲下去了,起来时候看他也费了力,似乎是蹲久了起来又揉了揉关节。

  回过头,见倪芝一声不吭地靠在柜台边上等他。

  陈烟桥愣了愣。

  大伟走之前帮他关了靠近外面的灯,以示关门了。她站在柜台靠门口的阴影一侧,又穿了套烟灰色的毛呢裙,他扫了这么久地,一直没扫到外面,就没发现她。

  她没站直,右手撑在柜台上,一副等着他的模样。

  陈烟桥虽然跛惯了,但不代表他愿意轻易在陌生人前面暴露了缺陷,他毛病不重,平时走路都和正常人无异。

  只当无视了她,又把前面的地给扫了。

  最后铁皮簸箕载着扫帚咣得一声归置在角落地上。

  “说吧,你到底想问什么?”

  倪芝摩挲了一下指尖,垂了眸直接问“是不是地震?”

  陈烟桥眼神深沉似能把她看透,他眉间紧缩,沉吟片刻。

  还是松了口“是”。

  他眼神有些不悦,一副送客姿态“就为了这个?”

  说实话,她的田野已经定在青川县,访谈对象找的差不多了,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家庭或个人。

  陈烟桥的案例于她无任何裨益。

  她的猜测也已经得到了答案。

  倪芝撑在柜台上,上下打量他,没想到知晓了谜题以后看他,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团雾。

  颇有男人味的跛脚老板,他手上那串佛珠下掩着的伤疤、为了什么躲在哈尔滨十年之久,或者说凭吊这块牌匾究竟为谁悬挂。倪芝无一不想一探究竟。

  “凭吊的是谁?”

  “无可奉告。”

  “你也经历了汶川地震吗?”

  “无可奉告。”

  陈烟桥眯着眼睛看她,目光里已经有审视的意味了:“你认识我?”

  倪芝说:“别误会,我学灾难社会学,在写一篇关于震后十年的论文,我没有调查你,是碰巧对这件事有些敏感,没有恶意。”

  “那就别瞎打听了。”

  倪芝昧着良心说下去“我是想做访谈,你可以配合吗?绝对不泄露个人隐私。”

  陈烟桥同她对视了几秒,语气不容置喙“你觉得呢?”

  说完他直接走到柜台里头,拿了件黑色的外套搁在手臂上,又从抽屉里拿了钥匙。

  “去四川大把幸存者,我不合适。”

  陈烟桥说完就伸手把灯都熄了。

  只有外面幽幽的路灯照进来,隐约看得清能走的路。

  赶人意味十分明显。

  倪芝还是一动不动,黑暗中她的眸子亮晶晶的,陈烟桥被她盯得叹了口气:“姑娘,这顿我请。走吧,我关门了。我没文化说不出来什么,小本经营的店子也没空瞎折腾”

  倪芝的视网膜上残留着他关灯的右手上的那道疤痕。

  “小本经营你还请客?”

  陈烟桥要给她气笑了,“那你付款吧。”

  倪芝同他一前一后出了大门。

  陈烟桥果然抬了左手,只用单手抓了铁闸的把手,他还没穿上外套,哪怕他没用力这个姿势都显得左手上肱二头肌轮廓明显,满是属于男人的力量感。

  老旧的铁闸锈得厉害,他抓着把手晃了两晃,折叠的铁闸随着他的力道缓缓展开落下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。

  到了腰部左右,铁闸落得快了,他猛地用力推了一把,都没弯腰就就到了底。

  他干脆抬了左脚踩着铁闸边缘,一脚杵到地面。

  陈烟桥已经半蹲下去锁铁闸门,听到那串钥匙碰撞铁闸的声音,铁闸也因为摇晃发出咣咣的铁皮声。

  他搭在右手的外套,袖口已经全拖在地上了。

  他也不顾。

  等他起了身,倒知道抖了抖外套再穿到身上。

 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门前,陈烟桥知道倪芝一直没走。

  他转了身看她,想了想“保密,成么?”

  倪芝学他,反问“你说呢?”

  也不知他是因为懒得费口舌,还是觉得倪芝难缠,沉吟了两秒,只说“随你吧。”

  倪芝想起来“没有别的客人问你么?”

  陈烟桥避而不答“回吧,不早了。”

  她身子前倾“我再问一次,能接受访谈吗?”

  “想都别想。”

  倪芝点了点头,她笑着冲他挥了挥手“晚安”

  也不管陈烟桥有没有回答她,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陈烟桥站在原地,等她走到了前面比较明亮的路段,才不急不缓地往小区走。

  一路上经过几家小型的酒吧,看见有球赛,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,有几个高头大马的俄罗斯姑娘从酒吧里出来,同旁边的留学生一道,嘴里讲着蹩脚的中文。有宝马停了路边,夹着手包一身名牌的男人携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。

  也有学生模样的情侣,手挽着手进了旁边半地下的廉价招待所。

  同这旁的喧嚣不同,另一旁的铁道清清冷冷,荒草丛生的铁丝网内还放置了一截废弃的火车头。

  陈烟桥掀开透明塑料条子叠成的门,多多仓买小的几乎站不住脚,他就站在门口。

  “来包长白山。”

  那老板跟他算是熟识,“刚关了门?”

  陈烟桥应了一声,把烟盒揣进口袋“恩,走了。”

  只不过他才走了没几步,经过了个水果铺子,门口有个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嗑瓜子。

  见了他,老板娘一边喊他“桥哥”一边急冲冲地从三四节台阶上跑下来,扯了陈烟桥的外套袖子“桥哥,等我一道儿回去呗。”

  陈烟桥颔首。

  老板娘才欢喜地撒了手,跑回去拿了东西,锁了门。

  锁得也是铁闸门,她双手费劲地一起用力往下,陈烟桥走上去接了手,熟门熟路地伸手管她拿钥匙,锁好了再扔回给她。

  陈烟桥说:“赵红,我说了不用等我。”

  小区里总共没几栋,就四个单元楼,赵红和他住同一栋。她的水果摊子一般过了九点就没什么生意了,远不用等到十点再关门。

  赵红之前总刻意等到陈烟桥回来再一同走一段小区路,陈烟桥起先没说破,过段时间见赵红越发明目张胆,还总送饺子花卷给他,直说了让她别等了。陈烟桥在她面前说话一贯那个样,面无表情不温不火,看不出来他生气不生气,但赵红憷他。

  赵红走在陈烟桥旁边,“桥哥,你看我新买的罩衫儿,洋气不?”

  “恩”

  “我也是说,赶咱大直街夜市儿买的,我还给你带了件外套,回头给你呗。”

  陈烟桥知道她性子,“行,我不跟你客气。”

  “桥哥,你今天生意咋样?”

  “差不多吧,天快热了,人少了一些。”

  赵红似乎意识到,这个是错误的问题。

  因为正是因为春季回暖了,她水果摊儿生意才好起来了。

  “那你……”

  她又顿了顿,有些期期艾艾地递了个袋子过去“这是我一点心意,就是一束花儿,你祭拜她时候帮我一起带去吧。”

  陈烟桥这才看见她拎着的大厚纸袋,有些意外“我替她谢谢你。”

  赵红似是得到鼓励,鼓足了勇气,快到楼下时候,她伸手攀了陈烟桥的胳膊,手下都是他硬邦邦有力的肌肉,她下定决心。

  “桥哥,你知道我心意的,我自己能养活自己,家里没什么负担。我不在意你心里还有她,我愿意跟你一起每年纪念她。你做我男人吧?”

  两个人在楼下顿住脚步,陈烟桥转过身,两个人贴得近,赵红的手还挽着他,她执著要一个回答。

  赵红的心意,陈烟桥感受得到。

  陈烟桥没拂开她的手“赵红,我知道你好,是我不好。我年龄大,腿脚又不好。”

  赵红愈发抓紧了他的胳膊。

  “桥哥,你说这些不是埋汰我吗?我不介意,你在我眼里啥都好。今天是她忌日,答应我了我立马跟你一起去祭她,让她安安心心,知道你有人照顾。”

  陈烟桥叹了口气。

  “赵红,你也不小了,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。”

  他这才轻轻地把她的手拂下来。

  赵红不想放弃“桥哥,你给我句准话,你是相不中我这个人,还是就想单一辈子?”这话说的敞亮劲儿十足的。

  陈烟桥缓缓别过了头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赵红沉默了片刻“我知道了”

  她猛地一吸鼻子“桥哥,咱们做生意的,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,你一大老爷们儿,以后不能为这个躲着我。”

  陈烟桥紧绷着的脸缓和些“不能。你放心。你先上去吧,我抽根儿烟。”

  待赵红消失在楼道口,他转了身,坐在单元楼前的长椅上,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。

  陈烟桥两条长腿交叠,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,身子顺势前倾伏低,指尖一点猩红,像是疲惫至极的姿态。

  “听了这么久,出来吧。”

  。

  请收藏本站:https://www.xquge.cc。新笔趣阁手机版:https://m.xquge.cc

『点此报错』『加入书签』